李安:我是個脆弱的人,但脆弱教會我很多
■與其說我的成功是從脆弱開始,不如說我很勇敢面對我的脆弱!我不在乎把它拿出來,也因為從事藝術(shù)的我有這種真誠,所以才會動人!我因為自己脆弱,所以很能同情別人的脆弱。
■其實在拍「理性與感性」那部電影時,我一個英文句子都還講不全,但手上卻有英國最好的文學(xué)作品、卡司,包括皇家莎士比亞劇團(tuán)、劍橋、牛津畢業(yè)最頂尖的人,平常都不可能講上話,可是我因此更注意他們的表情,也把它拍出來,還提名七項奧斯卡,事情就這樣一直發(fā)生。
■自信有兩方面,一個是天生的,這個我比較少;另一個是外來給的肯定,當(dāng)大家給你的肯定多了,你自然就會產(chǎn)生「自己也不錯」的樣子,有一種自信心。
■我剛到美國時當(dāng)然很害怕,比剛進(jìn)臺南的小學(xué)還害怕,因為語言不通。其實前兩年我都是半猜半聽,吸收非常有限,后來我的視覺能力變得比較強,而我又很會猜英國人、德國人、黑人、白人怎么想,也都猜中。所以,為什么有人說我各種電影都可以拍,其實跟我很會猜有關(guān)。
陳文茜:中國男人通常不談自己的脆弱,但李安認(rèn)為很多脆弱時刻,讓他找到了力量,看見了某些溫暖。他把自己放得非常低,有一種中國文明里特殊的謙虛,以及任何文明里都欠缺的包容、忍耐和脆弱。在脆和弱的不同概念里,他提示了每個不同生命所面臨的難題,變成了最會說別人故事的人,某種程度也將自己的人生故事處理的極好。為什么你覺得脆弱對你那么重要?
李 安:大家看到我都是風(fēng)光的一面,當(dāng)然我也想表現(xiàn)風(fēng)光的一面,尤其是在臺上時,因為我發(fā)覺不僅能給大家很多鼓勵,也能給社會正面能量,不光是我自己好面子。事實上,我經(jīng)過很多失敗,脆弱是我的本質(zhì),但不曉得為什么我用戲劇的方式反而表現(xiàn)了我的強項,成為一個成功的示范。
與其說我的成功是從脆弱開始,不如說我很勇敢面對我的脆弱!我不在乎把它拿出來,也因為從事藝術(shù)的我有這種真誠,所以才會動人!我因為自己脆弱,所以很能同情別人的脆弱。而戲劇是檢驗人性、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藝術(shù),強的東西不太容易動人,你脆弱時,大家就會替你著急,幫你演戲,而這時是最動人的。
我常跟演員說:「如果你表現(xiàn)這么多,根本就不需要同情,你的作用是讓別人幫你著急,幫你演戲,因為你再怎么演,也沒有觀眾的腦筋演得好。」同樣的道理,我想我很受大家喜歡,可能跟我的樣子不是很強硬有很大的關(guān)系。
我小時候是個非常瘦弱、容易害怕、容易哭的人,從小碰到什么事都要哭,一年級時,我每天至少要哭一次,很容易被東西嚇哭,是很沒有用的一個人??措娪叭绻强迲?,我會哭到整個戲院都在笑說:「你看,那個小朋友哭得好好玩!」而我還是停不住抽泣。
小時候,我就對很多事很有同情心,但也因為我很瘦小,所以常常很害怕。我在花蓮師范附小時,有我怕的事情;到了臺南也因為我不會講臺灣話,而且臺南公園小學(xué)又是大學(xué)校,在這樣一個本省的陌生環(huán)境,我常常很害怕。
初中成長期,我個子特別小,初一大概是一百三十幾公分,高中才過了一百六十公分。到了高中更糟糕,我父親是校長,但我還是很害怕,不曉得在怕什么,書也念得不是很好,本心是個很脆弱、很乖的小孩,從來不敢反抗。不過,也不知道為什么到了四十多歲以后,我竟拍一些別人不敢拍的東西,就是很喜歡!上手一個片子以后,才發(fā)覺很可怕,而我就是每天把該做的工作做好。
電影有兩件事對我來說很奇怪,第一,電影對我很簡單,不知道為什么別人做得那么吃力,像我在電影學(xué)校時,不太會講英文,但不曉得為什么我一做電影,大家都會聽我的話。學(xué)校畢業(yè)以后,有一部臺視電視劇愿意讓我去打燈,不管我是打燈、打雜,或是在紐約拍片,從早上開始到下午,我就變成導(dǎo)演,每個人都聽我的。
其實在拍「理性與感性」那部電影時,我一個英文句子都還講不全,但手上卻有英國最好的文學(xué)作品、卡司,包括皇家莎士比亞劇團(tuán)、劍橋、牛津畢業(yè)最頂尖的人,平常都不可能講上話,可是我也把它拍出來,還提名七項奧斯卡,事情就這樣一直發(fā)生。我常常拍完以后,有一種不可承受之重的感覺,所以,我的人生其實很矛盾,但后來我也認(rèn)命了,覺得你們喜歡就喜歡吧!
陳文茜:這句話突然感覺有一點驕傲?(現(xiàn)場一片笑聲)
李 安:因為太多的謙虛看起來會有虛偽的感覺。不過,謙虛是我的本性,不是我做出來的,有時我要很體面,因為想為臺灣、亞洲人爭面子,這樣就能壯大自己的勇氣,不斷給自己不同的理由讓自己體面一點。
其實我的本性跟媽媽很像,是個很依賴人、脆弱、害怕的小孩,也很像臺灣人的個性。有些臺灣人從小到大都在輸?shù)沫h(huán)境、害怕的狀況下長大,內(nèi)心很脆弱,長大以后,也不是說要強硬,而是你的真誠不光是面對自己的脆弱,有時膽氣壯一點也是真誠的一部分,我盡量訓(xùn)練自己,不要那么怕。
我有挫折的地方,也有做作的地方,就是你們覺得我還不錯的樣子,那些其實是我做出來的,因為我本性其實是害怕、喜歡躲起來的人。我想我也不謙虛,我拍電影好像還不錯!
我一直拍到「斷背山」,我的第九部片子,才覺得其實我還蠻不錯的,一下子就可以把事情處理掉,還挺會拍片。我一直拍到第八、九部才有這種感覺,前面都是在很害怕的環(huán)境,可是后來就變成必須要學(xué)我很怕的東西,不然好像就不夠真誠,后來也有這里心情在里面。不過,那是一種反求諸己,必須要真誠面對害怕的事情。但拍電影應(yīng)該要有新鮮感,就像瑪?shù)つ瘸摹?Like A Virgin」,也就是每一次都是「第一次做」的那種感覺。
陳文茜:你從小在臺灣長大,很愛哭,一直都是輸?shù)母杏X,通常這樣的孩子到了美國,那個輸?shù)母杏X會更徹底,因為臺灣到底不是一個完全歧視你的地方??墒堑搅嗣绹阍鯓釉谝粋€讓你更脆弱的地方,居然慢慢找到了自己?若用一種社會定義來講,你失敗了非常久,可是你怎么從來不會用那個角度看自己?
李 安:自信有兩個方面,一個是天生的,這個我比較少;另一個是外來給的肯定,當(dāng)大家給你的肯定多了,你自然就會產(chǎn)生「自己也不錯」的樣子,有一種自信心。像當(dāng)總統(tǒng)也一樣,一開始可能很害怕,但閱兵幾次以后,那個樣子就出來了,市長也是,幾次會議、演講,樣子就出來了,做導(dǎo)演也一樣,剛開始不敢講話,后來也不曉得為什么自信就會漸漸出來。
我剛到美國時當(dāng)然很害怕,比剛進(jìn)臺南的小學(xué)還害怕,因為語言不通,但我們從小就看美國電影,所以很崇拜他們,當(dāng)然電影里很多都是假的,但我們不曉得,以為美國人就是那樣。所以到了美國,一看到白人是既興奮、又新鮮,好像走進(jìn)布景一樣。記得有一次放學(xué),看見他們打美式足球,男的又快又壯,女的又漂亮,褲子穿得又短,就覺得很自卑,感覺他們又聰明、又優(yōu)秀、又漂亮、又健壯、又白,看了之后覺得很沮喪。
因為學(xué)戲劇語言很重要,要不斷溝通,而且都是涉及文化的東西。其實前兩年我都是半猜半聽,吸收其實非常有限,所以,后來我的視覺能力變得比較強,而我又很會猜英國人、德國人、黑人、白人怎么想,也都猜中。
所以,為什么有人說我各種電影都可以拍,其實跟我很會猜有關(guān),因為我很會觀察、猜測、揣摩、旁敲側(cè)擊,用各種方法抓到那個準(zhǔn)頭,這跟那段時間的訓(xùn)練有很大的關(guān)系。那段時間雖然很害怕,可是我的命比較好,對戲劇有天份,一碰這個東西好像就沒有害怕,在藝專時也是這樣。
陳文茜:我想幫一般年輕人問一個問題,未必是電影文化學(xué)院的人才有的問題,對他們來說,這個時代是三個世代以來最糟的時代,當(dāng)然這是從西方人的角度來說。從東方人的角度,你父親那一輩才是最悲慘,但是,某個程度來說,我們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面臨的大環(huán)境很不好。你在紐約蹲點那么久,在那個過程中,是什么使你堅信自己的理想,不去選擇別人的價值?因為大多數(shù)的人很難相信自己的理想,太需要社會或父親給他肯定,你怎么一直堅持你的夢想?當(dāng)然我們知道你有個好太太,但一定是你敢于蹲點到一個程度,最后你跳躍起來,像「臥虎藏龍」里的老虎。然而,對很多年輕人來講,他可能進(jìn)入社會時,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價值,或者他有自己的價值,但一摔跤,就放棄了。
李 安:我們這一代經(jīng)歷了抗戰(zhàn)、內(nèi)戰(zhàn),到日本把臺灣交還國民黨,而我們父親那一代在抗戰(zhàn)時期長大,經(jīng)歷風(fēng)雨變色,他們的憂患意識非常強,也有強烈的大中國情結(jié),當(dāng)然也有固執(zhí)的一面,可是傳給我們的是生存力和韌性,也就是很能受氣、吃苦、有骨氣,我父親不喜歡我做電影,但他給了我一種骨氣,從小就告訴我們:「我們江西人很有風(fēng)骨。」所以,我從小就知道人要有骨氣,但我沒有傲氣,外圓內(nèi)方和生存力、競爭力這些都是他們那一代教給我們很重要的東西。
我父親不喜歡電影,會覺得電影很虛幻,認(rèn)為若是共產(chǎn)黨打過來怎么辦?靠什么活?因為他們經(jīng)歷過血洗的經(jīng)驗,是犧牲的一代,也是傳承的一代,當(dāng)然也將他們的不安、恐懼傳給我們。我們這一代既有憂患意識,也覺得明天會更好,想出國得到更高的學(xué)位,學(xué)別人的優(yōu)點長處,不管是在外面發(fā)揚,還是回來為國服務(wù),都有「家、國」的觀念和骨氣在心中,我不敢說我們這一代很優(yōu)秀,但還不錯,在做事方面不像父親那一代那么古板,比較開通,也受美國、日本、各方面的影響,觀念上比較開通。
但是,我看到臺灣這一代的小孩,就比較軟一點,很善良、可愛,可是生存意志比較軟一點,有時你要提醒他們,擔(dān)心他們,但素質(zhì)都非常好,善良又聰明。一個人會反映父母那一代,我們的小孩則反映我們是怎樣的人,而我們反映出的是父母,這個世界已經(jīng)在變,臺灣也一直在變,我希望臺灣愈來愈好,生存意志和競爭力不要往下滑,光人好沒有用,要有生存力、競爭力,還要能表現(xiàn)。
陳文茜:你蹲點在紐約等電影拍的那幾年,除了煮飯,你都在做什么?
李 安:發(fā)呆的時候很多,我應(yīng)該去賺錢,不管做什么工作,事實上,我也可以找電影的工作,但我這個人有一個毛病,就是沒有做我喜歡的事,或者幫別人做事時,我整個人就好像塌了一樣,一點力氣都沒有,沒有辦法控制,這是我的弱點。我在學(xué)校一拍片就好有神,一不拍片整個人就很不靈光,我的性向非常清楚,覺得自己怎么這么久都拍不成,挫敗感很重。
可是,最好的創(chuàng)作是Get it from nowhere,也就是不曉得哪里來的靈感,所以,你要去不知道的地方找靈感,事實上,是靈感找到你。換句話說,創(chuàng)作是有閑階級的事,如果你去煎漢堡,就會很忙碌,因為沒有人會白給你錢,但花那么多精神在那里,就無法百分之百專心籌劃片子,所以當(dāng)片子來時,你可能還沒有準(zhǔn)備好,我很害怕發(fā)生這個事情,所以就真的苦苦在等。
你也不可能常常有那么多靈感,一年有一、兩個靈感,寫出來以后,那段時間會很有活力做研究,雖然沒賺錢,太太看我很有干勁也很高興,覺得你想到什么東西?有東西可以聊,人就比較有活力,推銷幾個月以后,慢慢沒有消,人又開始消沉,但還沒完全絕望時,另一個想法又來了,一年總是有那么幾次,挺折騰人的,對我耐心的磨練很大。在這些挫敗里就會學(xué)到商業(yè)電影、劇情長片需要什么,觀眾會告訴你一個原因,不管你服不服從,從里面你會學(xué)到很多東。所以,我在這段時間里歷練了很多,當(dāng)然我的家庭基礎(chǔ)相當(dāng)好,后來開始拍片,到處跑時,也是用這些老本、老感情,大家對我都很支持。
本文為陳文茜與李安的對談,摘自《我害怕,成功》 時報出版。